在中国使用VPN的法律风险与应对策略

清晨七点，北京国贸地铁站内，李铭像往常一样挤进拥挤的车厢。手机震动，是荷兰客户发来的紧急邮件——项目数据需要立即核对。他习惯性地滑动屏幕，点开那个熟悉的蓝色图标，输入密码，等待连接。几秒钟后，连接失败的红色感叹号再次出现。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VPN服务中断了。

“又封了一个。”他低声自语，周围几个同样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交换了无奈的眼神。在这个全球化办公的时代，VPN对于许多中国职场人而言，早已不是新鲜事物，而是工作中不可或缺的数字工具。然而，这条通往外部世界的数字通道，正变得越来越狭窄且充满不确定性。

数字边界的守卫者：中国VPN监管政策演变

要理解VPN在中国的法律处境，我们需要回到2017年。

那年冬天，工信部发布了《关于清理规范互联网网络接入服务市场的通知》，明确表示未经电信主管部门批准，不得自行建立或租用专线（含虚拟专用网络VPN）等其他信道开展跨境经营活动。这份文件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，激起了层层涟漪。

政策背后的逻辑

中国政府对于互联网的管理遵循着“网络主权”原则。在这一框架下，互联网被视为国家主权延伸的第五空间，需要像陆地、海洋、天空和太空一样受到管辖。VPN技术因其能够绕过国家防火墙（GFW），被视为可能破坏这一主权完整性的工具。

“这不是简单的技术限制，而是国家安全层面的考量。”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网络安全专家解释道，“跨境数据流动涉及信息主权、数据安全和个人隐私保护等多重问题。”

执法案例的现实图景

2020年，上海一家外资企业因使用未经授权的VPN服务被处以罚款，金额高达10万元人民币。处罚通知书上明确写道：“违反《中华人民共和国电信条例》第五十七条，擅自建立、使用非法定信道进行国际联网。”

更早的2019年，广东一名程序员因出售自己搭建的VPN服务获利，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，缓刑四年，并处罚金人民币一万元。判决书显示，其行为“破坏了国家对国际联网的管理秩序”。

这些案例像警示牌一样，立在数字高速公路的入口处。

灰色地带的生存者：谁在使用VPN？为何冒险？

下午两点，上海静安区某共享办公空间内，跨境电商创业者张薇正在与她的团队开会。

“我们的Instagram广告投放又出问题了，VPN不稳定导致无法及时回复客户咨询。”运营专员小陈抱怨道。

张薇揉了揉太阳穴：“试试备用线路，我们还有三个不同的服务商。”

企业的无奈选择

对于像张薇这样的跨境电商从业者，VPN不是可有可无的工具，而是生存必需品。访问Google Analytics分析海外流量、使用Facebook和Instagram进行营销、通过WhatsApp与海外供应商沟通——这些在中国被屏蔽的服务，却是他们业务的命脉。

“我们注册了正规的跨境专线服务，但价格是普通VPN的十倍，且审批流程长达两个月。”张薇坦言，“对于初创企业来说，时间和资金成本都难以承受。”

学术研究的困境

在北京某高校的国际关系学院，博士生刘涛正在为他的论文收集资料。

“很多国际学术期刊、数据库和最新研究报告都无法直接访问。”刘涛说，“我们学校虽然提供了一些学术VPN，但速度慢、限制多，根本无法满足研究需求。”

教育部确实批准了一批高校和科研机构使用国际学术网络通道，但申请条件严格，且仅限于“学术目的”。对于需要广泛接触国际信息的研究者来说，这远远不够。

法律风险的多个维度：不只是罚款那么简单

傍晚六点，深圳南山科技园，某互联网公司的法务总监王律师正在准备一场内部培训。

PPT的标题十分醒目：“VPN使用法律风险防控——每位员工都必须知道的事”。

行政处罚风险

“首先，是行政处罚风险。”王律师点击下一页，“根据《中华人民共和国计算机信息网络国际联网管理暂行规定》，擅自建立、使用非法定信道进行国际联网的，由公安机关责令停止联网，给予警告，可以并处15000元以下的罚款；有违法所得的，没收违法所得。”

他停顿了一下，补充道：“在实际执法中，对于企业用户的罚款可能远高于这个数字，特别是当涉及数据跨境传输时。”

刑事责任红线

更严重的是刑事责任风险。

《刑法》第二百八十五条规定了非法侵入计算机信息系统罪、非法获取计算机信息系统数据罪等相关罪名。虽然普通VPN用户很少触及这条红线，但VPN提供者、大规模商业使用者则可能面临刑事指控。

“2021年浙江某案例中，一名VPN服务商因提供‘翻墙’服务获利超过30万元，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。”王律师严肃地说，“这不是危言耸听，而是正在发生的现实。”

数据安全与合规风险

对于企业而言，使用未经批准的VPN还可能违反《网络安全法》《数据安全法》和《个人信息保护法》。

“当员工通过不安全的VPN通道传输公司数据或客户个人信息时，这些数据可能被截获、泄露。”王律师强调，“一旦发生数据泄露，企业不仅要面临监管处罚，还可能承担民事赔偿责任，品牌声誉受损更是难以估量。”

在合规框架下寻找出路：应对策略全景图

晚上九点，结束了一天工作的李铭没有直接回家，而是参加了线上举办的一场“跨境数字合规研讨会”。屏幕另一端，一位资深合规专家正在分享经验。

策略一：申请合法跨境信道

“对于确有国际联网需求的企业，首选方案是向工信部申请跨境专线（IP-VPN或MPLS VPN）。”专家强调，“虽然申请流程复杂、成本较高，但这是唯一完全合法的途径。”

他展示了一张申请流程图：准备材料（包括企业资质证明、业务需求说明、网络安全保障措施等）→提交至省级通信管理局→技术评审→获得批准→选择持证服务商→实施部署。

“整个过程可能需要2-3个月，但一劳永逸。”专家补充道。

策略二：利用现有合法通道

对于个人用户和中小企业，有一些相对合法的替代方案：

1. 国际漫游服务：使用国内运营商的国际漫游功能，直接连接境外网络，虽然价格昂贵，但完全合法。
2. 企业宽带国际专线：一些运营商提供面向中小企业的国际专线套餐，价格比大型跨境专线低。
3. 自贸区特殊政策：在某些自贸区内，有相对宽松的国际互联网访问政策，适合相关区域的企业。

策略三：技术规避与风险最小化

如果必须使用VPN，如何将风险降至最低？

“首先，绝对不要提供或出售VPN服务，这是刑事责任的高压线。”专家警告道，“其次，选择信誉良好的服务商，避免使用免费VPN，它们更可能记录和出售你的数据。”

他建议采用以下措施：

• 使用企业级VPN而非个人工具，并保留完整的使用记录和业务必要性证明
• 避免访问敏感政治内容，将使用范围严格限制在工作所需
• 定期更换VPN服务，不长期依赖单一提供商
• 使用虚拟机或单独设备运行VPN，与主要工作环境隔离
• 对传输的敏感数据进行端到端加密，即使VPN被监控，内容也不易被解读

策略四：业务模式本土化调整

长期来看，最根本的解决方案是调整业务模式，减少对境外互联网服务的依赖。

“我们正在将营销重心从Facebook和Google转向微信和抖音国际版。”一位跨境电商从业者在讨论区分享，“虽然转型痛苦，但更可持续。”

对于学术界，加强国内学术数据库建设、推动开放获取运动、建立境内镜像站点，都是减少对VPN依赖的长期策略。

未来展望：数字主权与全球连接的平衡点

深夜十一点，李铭关闭电脑，窗外城市的灯光依旧璀璨。他想起研讨会上专家最后说的话：

“中国正在探索一条独特的数字发展道路——既要维护网络主权和数据安全，又要参与全球数字化进程。这种平衡的艺术，体现在每一个互联网政策中。”

2022年，中国启动了数字丝绸之路倡议，在保障数据安全的前提下促进跨境数据流动。同年，北京、上海等地启动了数据跨境流动安全试点，为合规的企业数据出境开辟“绿色通道”。

这些举措暗示着，未来的监管可能会更加精细化，区分不同类型的数据和用途，而非简单地“一刀切”。

对于无数像李铭这样的普通人而言，他们期待的是一个既安全又开放的数字环境：既能保护国家数据主权和个人隐私，又不切断中国与世界的知识交流和经济联系。

这条道路注定充满挑战，但正如互联网的本质是连接，解决方案也必然存在于连接与管控的平衡之中。在数字高墙与全球网络之间，每个用户都在寻找自己的生存之道，而政策制定者则在探索国家利益与个人需求的交汇点。

这场关于数字边界的探索，仍在继续。